厨房是烹饪进餐的空间,然而有时又会大大超出它的用途。对某些人来说,厨房可以是工作室, 可以是储存回忆、铭刻青春印记的地方。因此,所有的厨房总是有或汤、 或饭、或怀念在那里沸腾。
房子承载了很多信息,可以告诉我们主人是一个怎样的人。特别是兼备居住和进餐两个功能的厨房更是一个可以体现主人生活方式和生活面貌的直观而实在的空间。从这个角度来说,若把厨房作为探讨的对象,最习用的方法就是从“变化”入手。虽然厨房并不能成为变化的主体,但是不管怎样,厨房总会以某种方式反映着这些变化。
随着时代和环境的变化以及控制火的方式的变化,厨房的功能和样式也发生了改变,从这个视角可以帮助我们对昨天、今天乃至明天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进行比较,是一个非常有益的方法。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得意地认为已经掌握到的启蒙知识能告诉我们的东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新意。反而是近代常识背后的那些让我们感到愉快的问题或好奇心更重要。那么,原本作为女性私密空间的厨房又是怎样被男性使用和记忆的呢?
过去,厨房是女性的专属空间,但最近下厨房的男人 也多了起来,他们在那里寻找着生活的快乐。
“陌生的”厨房
艺术家们间或把某个空间描写得过分阴沉灰暗,间或故意地将其表现得明亮无比,但我们不应对此全盘接受。很多情况下,艺术家们是自相矛盾的,他们杰出的才能就是既可以把对客体的感情无限放大,也可以使其模糊。说不定连所谓的矛盾或对立实际上也并不存在。这是将现实生活空间移植到内在精神空间的过程中产生的副作用。这种独特的关系建立方式往往比实证主义更有说服力,能引发人们对人与空间问题的共鸣、向往和理解。
以《你看见的不是烟斗》闻名的勒内•马格里特过的是一种在厨房兼餐厅作画、进餐、会客的日常生活。他从来就不想拥有一间像模像样的画室。他认为这样的画室不过就是像留着山羊胡、戴着贝雷帽的巴黎画家们一样在讲排场,对此他非常反感。
他在狭小的公寓厨房兼餐厅里穿着西装画画,有时撞到餐桌,有时被锅烫到手,有时因为出出进进的人而被门把手碰到胳膊,以至画笔画错了地方。到了进餐的时候,他就得放下工作,不辞辛苦地把画架、调色板、画笔等画具收拾到一边。
也许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常常出现餐厅或厨房里常见的东西。比如《这是一片奶酪》里的玻璃箱子中的奶酪,或是《金色传说》里像飞机一般列着编队、飞越长空的法式长面包。他把这些平凡的东西原貌再现,以独特的方式排列组合,从而变亲熟为陌生。在比利时倡导超现实主义的诗人保罗•努杰是这样说的:
“看过马格里特的画,就会感到世界变了。从此再也不存在所谓平凡的东西了。”
马格里特的这个带厨房的故居现已成为美术馆,坐落于布鲁塞尔郊外的热特小镇。由于与安德烈•布勒东决裂并被逐出超现实主义小组,马格里特1930年从巴黎归国,定居于此。马格里特夫妻在这里生活了24年。
艺术家们间或把某个空间描写得过分阴沉灰暗,间或故意地将其表现 得明亮无比,但我们不应对此全盘接受。很多情况下,艺术家们是自 相矛盾的,他们杰出的才能就是既可以把对客体的感情无限放大,也 可以使其模糊。说不定所谓的矛盾或对立实际上也并不存在。
“熬汤的”厨房
1936年,马格里特在厨房的一角完成了《这是一片奶酪》,同年在韩国一个名叫白石的20多岁的年轻人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鹿》。出生成长于近代化时期的白石就读于五山学校,又在日本青山学院学习英语文学,后来入朝鲜日报社做《妇女》杂志的编辑工作。他既是精英人物,又是“摩登少年”。“泛着豌豆光泽的大衣的双排扣敞开着,让人联想到寒带海浪的黑色波浪卷发随风飘动,他穿行在光化门的十字路上”,然而,他追忆并沉迷于“和他的外貌截然不同的”朝鲜的传统,特别是平安北道定州一带的土俗世界之中,这个事实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从地域主义的观点来看,他并不代表朝鲜普遍的精神情感,林和对此表示担忧并给予了批评。金起林则感叹他有着没有复古、没有感伤的“坦诚的乡土面容”。
白石的诗以他在定州度过的幼年时期的经历为素材,可以说这一点是土俗的。然而,话者不局限于那些经历而留有一定距离的有节制的叙述、以平安北道地方风俗和萨满教世界为基础的丰富的语言表达、特别是用法兰德斯画家工笔画般的极端形象主义方式娴熟地使用方言等都使得他的诗明显不同于通常所说的“乡土文学”。
白石的诗中经常出现锅里总是有香喷喷的汤在沸腾的厨房景象。厨房的锅里有东 西在沸腾,既表示有热菜热饭,又意味着房间里暖烘烘的。
白石最关注的故乡风情之一就是饮食。一共收录了33首诗的《鹿》中出现了46种饮食。连普通的韩国人也像外国人一样对这些饮食的名字感到生疏。制作这些饮食的厨房的景象也时常出现在白石的诗里。在那个厨房的锅里总是有什么在沸腾。
“在姑嫂妯娌们忙碌热闹的厨房,从隔间门缝儿和隔扇门缝儿里,飘出熬萝卜虾汁汤的可口鲜香。”《狐狸谷族》
“有如明日节日的夜晚,厨房里灯火通明,锅盖虚掩,飘出屡屡酥香,熬着美美的肉汤。”《古夜》
“黑黑的厨房里,孤身年迈的公公熬着海带汤(译注:产妇产后喝的汤)/在同一个村子里……媳妇的娘家也在煮海带汤。”《寂境》
韩国传统的厨房大都紧挨着里屋,靠墙而建的灶台上架着三四个大大小小的生铁锅。将柴火放入在生铁锅下面的灶洞中点着,做饭熬汤,火焰的热气通过里屋下面的火炕从烟筒排出,房间就热了。也就是说,灶台上的锅里有东西在沸腾就意味着有温暖的房间和热气腾腾的饭菜,象征着一个健全家庭才可能有的和睦景象。寒冬,在清晨睡意未尽之间闻到的令人生津的萝卜虾汁汤是用萝卜和虾酱熬制的平安北道的乡土饮食。萝卜汤的爽口加上虾酱的鲜美让人感到既清爽又鲜香。
白石穿衣打扮像摩登少年,他在20世纪日帝强占期的京城阔步前行,然而他的口味、嗅觉和情感却属于相信“小巫女踩铡刀”,“吃山梨的腹痛吃涩梨可医”的人们生活过的19世纪朝鲜北方农村的传统。殊不知他的不幸或许正源于近代和传统、亡国和殖民之间。父母强迫下的五次婚姻,经常的离职以及流浪的生活使得他的诗歌世界在《鹿》之后由对故乡村庄温暖的记忆转变为满怀悔恨和凄凉。
叶芝的传记作者罗伊•福斯特曾说,拿破仑的名言“要想了解一个人,必须了解那个人20岁时的世界”是为叶芝量身定做的。叶芝幼年曾经历过认同感上的混乱,他为祖国爱尔兰的神话传说所倾倒,学习英语文学的白石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呢?不过白石没有像叶芝那样把政治社会的压迫和自身的倾向调节得很好。战争结束后,他必须从南北分裂的祖国中选择一边,他回到了位于朝鲜的故乡定州,从而结束了他个性洋溢的文学尝试。因此,韩国文学史只能以不能再沉迷于韩国人原始想象世界的“悲叹和绝望的诗人”来记录他的晚年。
在庆尚南道梁山通度寺的 斋堂里,一位僧人正等着 汤完全开锅。本文作者也 曾在江原道五台山上院寺 的厨房里度过了为寺院成 员熬汤洗碗的岁月。
“空荡荡的”厨房
去首尔的舍堂洞,可以看到被指定为“首尔未来遗产”的诗人徐廷柱的故居。在这座房子里,他和夫人一起度过了生命的最后30年。徐廷柱的号是“未堂”,意思是“尚未建成的房子”,即“尚有不足的人”。然而,和他谦虚的名字不同的是,很多韩国人都把他尊奉为韩国近代文学最有成就的诗人。
故居厨房的一角放着1978年上缴的防范费的收据,墙上挂着一幅镶在镜框中的照片,照片中身穿白色麻布衬衫的夫妇在某个夏日,头顶耀眼的阳光,眯起眼睛,并坐在天井石墙上。为了了解诗人的夫人方玉淑是怎样的人,我们来介绍一下她年轻的时候,报纸上关于她制作酱蟹有独到方法的报道。
“酱蟹以田埂或溪边的河蟹为材料,到了秋风萧瑟、稻子始成的时候,河蟹贴膘,长出黑膏,此时做酱尤其美味。”
未堂一生留下诗歌数百篇,然而他没有用诗的语言表达过任何对厨房的感受。这有点儿令人感到意外。因为他曾在看到“为了防我春心萌动 / 妻每到清晨就在酱缸台上盛放 / 三千碗冷水。”之后写出了“倘若我先上了天堂 / 我的生命会留在她空空的碗中吗?”(《我的妻》)这样的诗句。
《诗论》一诗弥补了这个遗憾。
“在海底深处采摘鲍鱼的济州海女啊 / 为了丈夫归来那天能把最肥硕的那枚取下 / 总将它留在海底的岩石上。 / 我们也要留下诗中最完美的“鲍鱼”。/ 一旦摘取了,便会空虚,便会迷茫?/ 留它在海底,时刻凝望,这便是诗人……”
在这个现已无人出来相迎的空房子的一楼厨房里孤零零地摆放着未堂最后喝过的啤酒罐。夫人离世后,85岁的老人拒绝吃任何食物,他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桌边,只喝啤酒,没过三个月,他也过世了。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是我的夫人。看上去,她已看穿诗人的内心世界。
“害羞的”厨房
20世纪的韩国依然保留着家长制传统,男人们很少谈论有关厨房的感受。即便如此,男人们对厨房多少还是有一些记忆。小时候,当我感到无聊或肚子饿的时候,常常会站在厨房门前,目光在昏暗的厨房中四处搜寻。这时,吸引我目光的地方就是那个唯一可以把内部隐藏起来的家具——“碗橱”。打开碗橱的门,包括香油味在内的酸溜溜、咸津津、腥兮兮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扑鼻而来,那是不知盛的什么液体的瓶瓶罐罐留下的痕迹散发出来的。我向四周张望,然后从蜜坛子里舀一勺蜜放入嘴中,有时也偷偷从妈妈放在碗橱角落的钱包里拿钱。
到了小学高年级,厨房就成了朴素的劳动空间。一天傍晚,我坐在锅台的灶洞前看火,同班新成为我同桌的女孩突然出现,靠着厨房的门俯看着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跟小我一岁的妹妹成了朋友。我害羞得抬不起头,吸着辣人的木头的烟气,在厨房的地上一动不动,始终也没能谢她午饭的时候递给我绿色的山梨。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烧着烧着火,便慌忙地在低矮潮湿的厨房地上写下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的歌词。这样到了20岁的冬天,我决心出家,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五台山的上院寺。在僧人们和柴夫们居住的草堂的厨房前有一个檐廊,当年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年迈的居士为我拌的冻面条的地方就是那里。在那个厨房里,有一段时间,我趁着烧火、为寺院的成员熬汤、洗碗的空闲阅读金洙暎的诗,而不是佛经。
“两间房、一座院、整洁的厨房,我携着可怜楚楚的妻 / 只是表面上生活得跟其他人一样,也会这样害羞吗?” 《云的哨兵》
如此坦言、正直、敏锐的男人金洙暎,在韩国文学史上还有像他一样把自己的生活完全展现给世人,不折不扣地将其记录下来的诗人吗?这就是我20岁时所遇见的世界。(王君湘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