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笔抄录佛经的抄经,既是灵修方法,同时也和青磁、佛画一道,是代表高丽王朝时期佛教文化 的一个方面。但是,由于朝鲜王朝时代排斥佛教,这一传统在过去600年间几乎断绝。传统抄经 技能传承人金景浩,延续了高丽抄经一脉,并正在尝试创造性的继承。
《 华 严 经 普 贤 行 愿 品 变 相 图 》 , 绀 纸 金 泥 , 18.3x36厘米。这是金景 浩精心细致将第235号国 宝 、 三 星 李 氏 美 术 馆 藏 品、高丽王朝时期的《绀 纸金泥大方广佛华严经普 贤行愿品》变相图予以再 现的作品。
出自毛笔尖的线条,能深入极小的世界。他能在1 毫米的空间里纹丝不乱地画上5-10条细线。这使他能在仅仅1毫米的菩萨的脸上完完全全地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因而,在2毫米的空间里写下一个字的抄经工作,反而显得轻松。
虽然这是一份十分精巧的工作,但他下笔并不迟疑。这是因为,掺有金粉和胶水的材料在短短3-5秒钟内就会凝固在笔尖。在这一瞬之间,一两根笔毛必须经过不超过0.1毫米误差的正确位置。也不能够调理气息。因为,换气的刹那,线就会抖动。
韩国抄经研究会名誉会长金景浩翻开自己的作品展示着,并说道。
“如果把1毫米看做1毫米,就画不了线。1毫米的空间要拓展到5毫米甚至1厘米。要做到这一程度,最短也需要两三天。工作一旦启动,就一天也不能休息。歇一天,第二天就干不了工作。那样就会心绪不宁。心绪不宁,就会做做停停,再拖到一星期、十天,有时候会拖到一两个月。”
他的臼齿几乎都掉光了。这是因为,极其精密的工作给他身体各个部分带来高度紧张,他自己也不允许工作期间为了治病而前往医院。限制和克制的标准更为严格。饮食不能太饱,也不能缺少睡眠。因为肉体的轻微松懈会导致心神的动摇。抄写经文之前,手里连细小的物品也不能拿。因为说不定因此会导致手的抖动。而最为极端的,是他的工作环境。
“我的工作室的温度保持在35-45°之间。只有超过35°,胶水才不会凝固。湿度则调节在70-90%之间。这样金粉才有好的显色。不适指数最高的时候,是最适合工作的时候。大汗淋漓,通宵达旦,每天都要工作8-10个小时。有时候,这种状况要持续半年,长一点的则要持续10个月。”
岁月已经流走20年。因此,金景浩的抄经不能限死在“抄写经文”的狭小框架内。因为,他抄经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与极限作斗争。这是一个人克服肉体上、精神上极限的工作,也是人类对可以用笔尖掌控的空间极限的超越。同时,这也是一种考验:在“工作的人”的时间里,能把人压缩到什么程度,从而把仅仅用来工作的时间的纯度提升到什么程度。
以创造性的继承超越简单再现
“高丽王朝时代的传统抄经工作是国家级的事业。负责抄经的国家机构有好几处,在那里工作的人就有300名。当时300万高丽人口中的300人,以目前韩国5000万人口来计算,相当于现在的 5000人。”
他把13-14世纪辉煌灿烂的佛教文化召唤到了21世纪。初期的抄经,只限于旨在教授和传播教义的经文抄写。后来随着印刷术的普及代替了抄录的功能,抄经更接近于一种信仰行为或灵修方法。其后随着用金和银为材料代替墨的金银字经的推广,抄经到达了佛教艺术的极致。这可以算作供奉佛法最宝贵和最虔诚的努力和实践。当时高丽抄经文化灿烂,由于专业技术高超,高丽一次能向中国派遣100多名抄经专家,以不亚于高丽佛画、高丽青磁的艺术性和完成度为骄傲。但当历史跨入以抑佛崇儒为统治理念的朝鲜王朝,高丽王朝的抄经文化被弃之不用。
他说,他开始抄经是为了延续高丽传统抄经的传承,并且希望进而以创造性的传承来超越单纯的再现。他把汉字经文转为韩文,并且修改和翻新创作了配有经文的变相图。当然,抄经的根本在于书法,他是一名具有50年资历、能在1厘米空间里自由挥洒笔划的书法家。但是,抄经已到了超越诸多领域互相衔接的书法的境地。
“必须理解经文的内容,才能画出图来。必须了解佛教。如果要添加诸多元素从而烘托庄严气氛,不仅要熟知佛教史,还要精通佛教美术从印度到中国再到韩国的变化过程。必须要有全新的表现依据。由于没有相关的研究和专家,所以只好到处查看留传下来的文物进行研究,每准备一幅作品,要查阅和确认50种以上的资料,然后再构建其内容。”
关于工具和材料的慧眼
他展开了五年前完成的作品《绀纸金泥七层宝塔-法华经见宝塔品》。这是用金泥在染成深蓝色的绀纸上书写《法华经》中“见宝塔品”章节的巨作,虽然只有7.5厘米宽,但长度却达到6.63 米。在长长的绀纸上,他并列绘制了463座宝塔,塔的每层上都写有经文中的一个字。封面是用唐草纹将太极旗和木槿花相连接,仅有100韩元硬币大小的木槿花上竟然有25000条金线穿过。他就此解释说,“这是将传统与现代交叉融合的独创性表现手法。”
作为一名抄经专家,他一开始讲的是抄经的书法,后来话题的范围自然而然地扩展到了佛教美术、传统花纹以及现代形象……他有太多的话要讲。
“在高丽王朝时代,写字的人和画变相图的人,都是各干各的。划线的人就只管划线。制作金粉和制作胶水,都有各自的分工。当年300个人分着干的工作,现在是我一个人在做。”
也多亏了包揽众活,使得他在工具和材料上独具慧眼。他表示,只要看一眼传统抄经时所用金泥的显色状态,就能猜出作品的制作年代。用他的话来说,13世纪、14世纪、14世纪后半期以及之后朝鲜王朝时代的作品,金的浓度和显色状态各不相同,而他能分辨出这些细小的区别。绀纸也一样,一眼就能看其质量如何。他不仅能评判纸的质量,还能看出纸张对毛笔的承受力。他说,有的绀纸,细毛笔写不了500个字就会断掉。
接下来,他对工作台上的59支毛笔作了详细的说明。他说,画直线的毛笔、画曲线的毛笔、画0.1毫米细线的毛笔、画0.2毫米细线的毛笔、处理国产金泥的毛笔、处理日本产金泥的毛笔,各有各的用途。即便是同样大小和粗细的毛笔,也各有各的用途。笔者挑选了一支毛笔,向他请教这支毛笔是什么质地。
“一般都说毛笔是用狼毫做的,对吧?但是,究竟是不是真的狼毫,是换毛前的春毛还是换毛后的秋毛,是尾毛还是脊毛,或者是脚部的毛,有无数的不同。只有知道它们的不同,才能选择用什么样的毛笔。”
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不会用一句话概括回答。他的方式是,假如无法说清毛笔的情况,干脆连什么是毛笔都不会说。问到毛笔沾有金粉和胶水之后如何使用时,他也是如此。
“在投棒球时,好的投手既可以投快速球,也可以投下坠曲球,还可以投指叉球。根据不同情况可以有不同的方法,因此无法简单地回答‘应该怎样投球’的问题。我会根据需要表现的线,来决定金的浓度、金粉的量、胶水的浓度,两者每次的组合都不一样。组合的办法有好几百种。如果不能即刻用手提取大脑里积累的经验数据,就无法完成最好的作品。”
“如果撇开这一细微的东西, 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了。”
佛教传统抄经技能传承者金 景浩手拿细笔,正在投入地 工作。他的工作台上摆有各 有不同用处的毛笔59枝, 有用来画直线的、画曲线 的、0.1毫米、0.2毫米、处 理国产金泥的、处理日本金 泥的等,是他克服人类肉体 上精神上的极限、炽热的工 作世界的写照。
如果撇开细微之处,世上没有特殊之物
采访中,他无数次反复提到“最好的作品”。
他说:“我对金钱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但是,如果有人提议,我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让我用三年时间做出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我会很开心地去做,大概能够做出能在人类历史上永久留存的最好作品。”
但是,当笔者问道“实力正在经过顶点吗”时,他又是这样回答的。
“请想像一下30岁作为现役参赛的花滑选手金妍儿吧。她不可能有像在奥运会上摘取金牌时的那种发挥。最好的技术也和体力有关系。这些线要保持0.1毫米的间隔,现在有时候也会贴在一起。5年前,我画的10条线中,能有9条以上不超出0.1毫米……”
看来,他即便是把身心逼到极限也渴望完全掌握在手的,就是“最好”两字了。但是,在光凭努力和意志无法超越的“衰老”这一局限面前,他似乎已经想得很清楚。
看到他接受采访时也这样热忱,我不由得再次仔细打量起他。结实而平静的脸上,那深深隐藏的心里,真的如此平静吗?将0.1毫米的线做出精确安排的漫长时间里,他究竟养成了什么样的想法呢?在极其专注的时间里,他有没有过一丝其他的想法?工作室里的沉默,是疲劳和意志相互撕咬的紧张和激烈吗?或者仅仅是只有毛笔存在的超越境地的显现?我问他支撑作业时间的心态。但是,答案却完全出乎意料。
“并不是疯狂的状态。想一想一级水吧。清水不断地流过,鱼儿自由畅游其中。但是,鱼儿并不影响水的透明,心灵也一样。各种想法像鱼群一样游过,但它们不能够动摇我内心的纯净。其本义就是平静心和宁静。”
他还穿插讲述了一则轶事。他在学生时代曾为了出家为僧三次乘坐夜班火车出走,但每次他的父亲都会走遍全国各地的寺院,直到把儿子找回来为止。笔者揣度着当时的情况,再次问道。在佛教里,抄经被认为是“积攒功德的行为”,但反复工作之后会不会有“宗教上的特别体验”?
“说起特别的东西,世界上还有比喘气呼吸更加特别的吗?空气中的氧气进入我的身体又出来,这是世界最神秘的事情了。这是一种奇迹。如果撇开这一细微的东西,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了。”
受“抄经”两个字的局限,一直没有注意到金景浩人生的坐标,这时候才清晰看见。我再次看了他一眼,整整四个小时他几乎一直埋头用手磨制金粉、抄写经文,每二十分钟就用丝毫不变的姿势像一开始一样洗笔。极致的禅,并非只会出现在寺院禅房里。(S.R.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