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罗北道高敞一带自然风光优美宜人,但这里却有一段令人心痛的历史。 红色山茶花盛开的早春时节,诗人李山河踏上了这片保留着韩国农民运动浓重印记的土地。
人类传承数千年的文明和文化在新冠疫情面前不堪一击。病毒无影无形,悄无声息,却让人切实感受到恐惧,其威慑力不亚于最先进的导弹。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束手无策,不得不承受这闻所未闻的惨况。家人、朋友离去,我们无法上前帮他们合上双眼,无法前去瞻仰遗容和献花。新冠疫情既不容许自由,也不容许悲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也许是向一直以来错把放纵当成自由的人类发出的严重警告。悲伤亦是如此。它让人类反思是否曾经利用自己或他人的悲伤谋取过利益。“记住你终有一死。”在这脆弱无助的时刻,这是我最想铭记的一句话。
全罗北道高敞,在通往禅云寺道率庵的山路旁边坐落着一尊在韩国屈指可数的巨型佛像——摩崖如来坐佛像。据推测,佛像造于高丽王朝年间。佛像高15.7米,两膝间宽8.5米,盘坐在岩壁6米高的地方。据说, 19世纪90年代东学农民革命爆发时,农民军曾在佛像前祈祷起义成功。
革命的种子
离出发去高敞还有几天,我就开始睡不好觉,只因深陷于13集美剧《斯巴达克斯》。这也是疫情期间保持社交距离政策带来的福利,否则也不会有一个人沉溺网飞的机会。
我坐上从首尔龙山站出发的KTX高速列车,1小时40 分钟后到达光州松汀站。受疫情影响,出行乘客减少, 列车没有在距离此行目的地更近的井邑站停车。一个学弟前来接站,他开车带我掉头北上,经高敞,驶向古阜。进入高敞郡城区的环岛电子宣传屏上闪烁着这样的宣传词:“欢迎访问朝鲜半岛最古老的首都——高敞。这里有四季风景如画的禅云山,这里是东学农民革命(1894年)圣地”。是的,这里就是19世纪末(朝鲜王朝后期)最早竖起东学农民革命大旗的地方,是被无数战士的鲜血染红并埋葬着他们遗骸的地方。电子屏旁还挂着“覆盆子、鳗鱼原产地”“请大家积极参与全琫准(1855-1895)将军铜像募捐活动”的横幅。政府机关出资修建的带有官方性质的全琫准铜像已有多座,看来此次是由民间自发集资修建。
轿车经过一片广阔的田野,停在了一间小瓦房前。这里是位于全罗北道井邑市古阜面新中里竹山村的宋斗浩(1829-1895)故居。房子没有大门,右侧的混凝土柱子上写着“东学农民革命谋议场所”几个大字。这里就是最早撼动朝鲜王朝,播下农民革命种子的地方。在所有向上挺立的事物中,种子是最伟大的。有人曾在这里播下种子,梦想创建全新的世界。这些义士互相凝视, 相约赴汤蹈火。他们谋议后写了一张签有全琫准、孙华仲(1861-1895)、金开男(1853-1895)等22人姓名的“沙钵通文”。所谓“沙钵通文”是为了不泄露主导者身份,将碗扣在纸上画圆圈,围绕这个圆圈签名,告知支持者。人们围成一圈坐,就很难分辨地位的尊卑。这类似于中世纪欧洲的圆桌会议。
“沙钵通文”证明,东学农民革命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是草根民众为抵抗长期暴政而发动的有计划的革命运动。通文中记录的四个行动方针也是一种“攻陷监营,冲向都城”的武装起义宣言。这份革命军的绝密文件能够保存至今,简直是一个奇迹。这是53年前偶然从本村村民宋俊燮家的地板下发现的。当时革命失败后, 前来镇压的官兵对所谓“逆贼村”居民大肆屠杀,烧毁了房屋。应该是有人偷偷把通文埋了起来,才得以保存至今。
前来接我的学弟的爷爷曾经住过的房子就在这所房子的前面,学弟来来回回看着这两所房子,眼睛湿润了,心里似乎无法平静。第一站选择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悼念一位126年前就义的革命家,想寻找他的气息, 为他默哀。距房子不远处矗立着“东学革命谋议塔”, 是那些在通文上签名的义士的后人建的。距离谋议塔
不远处,还有一座“东学农民军慰灵塔”,是为纪念数十万无名勇士而建。在古阜发起的第一次起义(反政府斗争)取得了成功,但在公州牛禁峙发起的第二次起义(抗日独立斗争)遭到了惨败。农民军倒在政府军和日军的枪口下,全军覆没。竹子做的长矛根本不是洋枪的对手。
慰灵塔前摆放着一碗白米饭。为了吃饱饭,饥饿的农民拿起锄头和镰刀,揭竿而起。就像我们今天共享口罩一样,食物也应该一起分享。眺望着广阔的原野,东学农民军冲向都城的画面与斯巴达克斯战士冲向罗马的画面在我眼前重叠在一起。两场革命最终都夭折了。斯巴达克斯的奴隶们曾在战斗时高喊“颤抖的手也可以握成拳头”。虽然他们获得了自由,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奴隶解放,但他们自嘲的呐喊却令我心痛不已。“没有钱就没有自由”。是的,没有食物的自由意味着死亡,而只有饿肚子的自由的弱者无异于奴隶。即便是几千年后的今天,情况依然大同小异。只是在现代版里,奴隶的脚镣已被心灵的枷锁代替。
每年3月下旬,禅云寺周边的山茶花开始绽放,这里是韩国最大的山茶花观赏地。红花、绿叶映衬着千年古刹,风景美如画。
与禅云寺大雄宝殿相对而建的万岁楼是一座开放式建筑,是寺院用来宣讲佛法的讲堂。据寺院资料记载,万岁楼于1620年修建,原名大阳楼,后毁于火灾,1752年重建,重新取名万岁楼。顶部横梁、椽子和立柱全部使用天然原木建造,这是其建筑特点。
来自大海的馈赠
这样的思绪萦绕在心头,始终无法释然,好像人被堵在隧道里,郁闷难耐。原本计划前往高敞支石墓遗址,总感觉像有一块重石压在心头,就半路改道,去往禅云寺。本希望宁静的寺庙可以洗去我内心的尘埃,平复我的心情。到了寺庙以后,却发现挤满了前来观赏山茶花的人群。山茶花与兜率庵石崖上的摩崖佛是禅云寺的两个象征。
公元577年,百济的黔丹大师和新罗的义云大师志趣相投,合力创建了禅云寺。当时,两国正在交战,难民很多。两位僧人所在之国虽为敌对,但为了救助难民, 二人齐心协力修建了寺庙,在这里共同生活。他们帮助饥饿的难民解决生计问题,收留孤儿并教他们读书。因此,这座寺庙原本是救济难民的地方。大约1300年后, 农民军在道率庵摩崖佛前祈祷起义成功也是因为有这个典故。我思绪万千,凝视着大雄宝殿后穿梭在郁郁葱葱红色山茶树林里的僧人。
离开寺庙,直奔海边。我来到与扶安边山半岛格浦港隔海相望的冬湖海水浴场和九市浦海水浴场的明沙十里。美丽的白沙滩直直地伸向远处,足足超过1公里, 沿岸有数百年历史的松林郁郁葱葱。春风轻拂,松香醉人,林间清风发出好似茶水煮沸般的声音。
沙滩后面的滩涂一望无际。韩国的西海以潮汐落差大而全球闻名。这片滩涂,从大海变成陆地,又从陆地变成大海,每天周而复始。现在,我脚下的就是从大海变成的陆地。看着广阔的滩涂,我想起了一个曾在海边造盐田的人。壬辰倭乱(1592-1598)时期,军需品严重不足,李舜臣(1545-1598)将军命人在海边开出一片空地,造大铁锅蒸发海水,再把大批生产出来的食盐卖掉,购买了几千吨的军粮。他既是杰出的军事指挥官, 又是精明的经营者。
这里的海水盐度高,很多皮肤病患者和神经痛患者慕名而来,到这里洗海澡,做沙疗。因此周边有很多大规模盐田。我站在松林里茫然凝望着大海,突然有了想赤脚在沙滩上走一走的冲动。我脱下鞋袜光脚走了上去,每次踩到凉凉的沙子,都会感觉好像长出了新的感觉器官,异常神奇。走着走着,夕阳开始西下,晚霞婉若凋零前的山茶花诱人又庄严。
既然来了高敞,晚餐自然少不了烤风川鳗鱼和覆盆子酒。“风川鳗鱼”是这里的特产,在海水和淡水交汇的地方才能捕捞到,是著名的健康食品。我们去了一家远离繁华街区,坐落在偏僻一隅的餐馆——兄弟水产风川鳗鱼。这家店只有行家才知道,庭院和室内空间都很宽敞。店主亲自用橡木炭给客人烤鲜鳗鱼,调味酱也与众不同。据说,调味酱中加入了中药材、粮食酵素、药酒等200多种食材。小菜根据季节随机搭配,全都选用有机食材。自家酿制的覆盆子酒也令人惊叹不已。鳗鱼配覆盆子酒,美味绝伦,感觉生长板都要被激活了。
高敞郡孔音面鹤园农场周边的麦田,每年春天都会有50多万人来这里游玩,是远近闻名的游览景点。“青麦田节”是当地最盛大的活动, 但从去年开始,因受新冠疫情的影响,暂停举办。
标记青麦田位置的小长生柱。这些长生柱立在30多万坪的青麦田周围,同时发挥着指示牌的作用。
花落方能结硕果,放弃美丽,才能诞生新的生命。田野上春雨滋润下生机勃发的新芽令人惊叹。这次旅行没有找到新的风景,却有了新的视角。
在高敞郡分布着大约1600座史前时期的支石墓,形成了韩国最大的支石墓群。2000年, 高敞支石墓遗址与和顺、江华支石墓遗址一起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每年从春季到秋季,每个周末都会在高敞邑城前的游乐场举行“高敞农乐表演”。朝鲜王朝时代后期著名盘索里艺术家申在孝(1812-1884)的故居也在这里,因此也会举办一些传统音乐表演。受新冠疫情影响,从去年开始,全部演出和活动都暂停举办。
支石墓群
第二天一早,我参观完位于城区的支石墓博物馆, 直奔大山面。因为我想一睹堪称天然历史活化石的支石墓真面目。在村口通往半山腰的小路上,支石墓随处可见。整座大山仿佛是一座野外史前博物馆。每座支石墓都标有号码,越往上走,数字越小。尽管十分想登顶看看1号支石墓,但实在是体力不支,只好中途放弃。
朝鲜半岛上留存着全世界60%的支石墓,其中有1600多座位于高敞,形成了最大的支石墓群。此外,这里的支石墓样式独特,种类丰富,是研究支石墓建造发展史的重要资料,已经于200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其实,整个高敞郡都可以称之为文化遗产。这里自然环境优美,物种资源丰富,201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生物圈保护区”。
下午,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鹤园农场的青麦田。虽然时节尚早,但每年一到4月,近处的油菜花盛开,这里就会迎来数十万游客。从冒出绿油油嫩芽的田梗间走出,正想给此次高敞之行画上句号,却突然下起雨来。花落方能结硕果,放弃美丽,才能诞生新的生命。田野上春雨滋润下生机勃发的新芽令人惊叹。这次旅行没有找到新的风景,却有了新的视角。(徐俊译)
高田里盐田村
云谷拉姆萨尔湿地
高敞郡支石墓博物馆
高敞盘索里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