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以“地之角”的美名闻名于世。这里山色秀丽,古刹遍布,游客络绎不绝。海南地处朝鲜半岛西南端,古时是增进此地区三国文化融通的重要水路交通要塞,也是很多被流放者的身心休憩之处。
每年冬季,数十万只候鸟来到海南库千岩越冬,花脸鸭是其中的代表。此外,许多被韩国政府制定为“天然纪念物”的珍稀鸟类也栖息此地,受到学界专家的关注。
《尹斗绪自画像》,1710年,纸本淡彩,38.5 × 20.5厘米。尹斗绪(1668-1715)的自画像是韩国杰出肖像画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他是朝鲜王朝中期文臣、诗人尹善道的曾孙,也是实学派巨匠丁若镛的外曾祖父。
每次听到舒伯特的作品,我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迈克尔•哈内克导演的《钢琴教师》(2001)中的一个场景。
“舒伯特的演奏不是漫不经心的。”
我记得主人公艾丽卡在批评学生安娜时这样说过。艾丽卡的父亲因为精神错乱离开人世,她母亲对女儿的成功过于偏执,她自己被维也纳音乐界排挤,靠当一名钢琴老师维持生计,陪伴在这个独身钢琴家身边、安慰她内心深处伤痛的只有多病又不幸的舒伯特的音乐。对她而言,急于模仿名曲的安娜的“漫不经心”显然背离了舒伯特作品的“灵魂”,堪称罪恶。
如同舒伯特的音乐之于艾丽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神圣、不能怠慢的地方。于我而言,海南就是这方净土。
“南游一号胜地”
1980年春天到1982年秋天,我在海南生活了两年。那时我刚过20岁,早早耗尽了本应留给日后的对生活的怀疑、愤怒和激情。一无所有的我像逃难一样报名入伍。不出所料,那里不允许天马行空、多愁善感。顶着严寒结束基础军事训练后,我被分配到离家最远的位于朝鲜半岛西南端的海南半岛,成为了一名守卫海疆的哨兵。长满青苔的石墙,坚挺的枳树篱笆,四周浓雾缭绕,潮湿海腥味扑面而来,一条黄土路、一溪清泉悠然地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几只黑山羊在山坡上跑跳着,部队前面铺子里逐渐老去的妇人连邮包上丈夫的名字都不认得……勉强挣脱了不安的我就这样与海南有了第一次谋面。
40年后,我再过牛膝峙,这是从位于海南以北的灵岩、康津去往海南的必经之路。我们一行人四处寻找着事先订好的住处。我找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
海南无法成为人们参观曾经灿烂的文化遗产、忆古思今的选择。首先,这里不曾有过所谓的鼎盛繁荣,因此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如果一定要说,这里远离王权,是一些道不同不为谋的隐士和被流放至此的罪犯生活过的地方。美术史学家俞弘浚教授在《我的文化遗产考察记》第一卷开头将海南列为“南游一号胜地”,自此掀起海南文化旅游热潮。
莲洞村里被榧树环绕的海南尹氏本家祖屋“绿雨堂”、坐落在头轮山谷遮天蔽日的十里林道尽头的寂静大兴寺、达摩山山脊上古色苍龙的美黄寺、设有天边瞭望台的狮子峰,这些景致让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感受到与众不同——平和而静寂,亲切而绚烂,朴实而错落有致,让人流连忘返。但应该没有几个人知道,慵懒笼罩山脊和田野的和煦阳光和微风,是在狂风暴雨凶猛来袭、令人惶恐失措后出现的风景。
海南尹氏本家祖屋绿雨堂的厢房。尹善道是朝鲜王朝第17代国王孝宗(1649-1659年在位)世子时期的老师,他将孝宗赏赐的水原房宅的一部分迁到这里。相传匾额是由尹善道曾孙尹斗绪的好友、著名书法家李曙(1662-1723)亲笔题写的。
海南是指大海的南边,意为从大地尽头走向新世界——大海的南边。在古代海洋文化繁盛时期就是如此,在作为人烟稀少的流放地时期,这大地尽头同样具有一种力量,它让人坚强活下去,直到重返故土。
绿雨堂和芙蓉洞
位于甫吉岛芙蓉洞庭院中心位置的洗然亭全景。1637年,仁祖(1623-1649在位)向清朝皇帝投降,弃官返乡的尹善道在此修筑了亭子和莲花池,隐居于此。在这方寸庭园中,他写下了《渔父四时词》等数十篇汉诗。
美黄寺是位于朝鲜半岛最南端的寺庙,建于公元749年。据记载,13世纪中国的学者和官员曾经到访,由此可见美黄寺当时在中国也是广为人知的。照片左侧是寺庙的中心建筑大雄宝殿,宝殿后面达摩山群峰耸立,景色秀美。
位于达摩山陡峭岩壁上的兜率庵是隶属于大兴寺的一座小庙,一度被废弃,于2002年重新修建。
我们到访海南尹氏宗家绿雨堂那天,大雨倾盆,便利店买的雨伞根本派不上用场。冒着大雨带我们参观绿雨堂各处,介绍尹善道(1587-1671)的一生与绿雨堂渊源的讲解员是尹善道的第13代孙尹英镇(68岁)。他记忆中的学生时代,可以概括为“尘土飞扬的公路”和“贴满墙面的举报间谍的海报”。海南是“前沿地带”,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名军人。熟读尹善道的孙子、自己的直系祖先尹尔厚(1636-1699)详细记录日常生活的《支菴日记》,是在他结束陆军上校的军旅生活返乡后开始的。尹尔厚是朝鲜王朝时代自画像泰斗尹斗绪(1668-1715)的父亲,尹斗绪是朝鲜王朝后期的实学家丁若镛(1762-1836)的外曾祖父。尹斗绪就出生在这座宅院里。
尹上校解释说,尹善道曾是孝宗(1649-1659在位)王世子时期的老师,绿雨堂是孝宗赐给恩师的房子,因此梁柱圆似王室建筑。孝宗刚死,尹善道就被流放,七年后返回家中,拆掉孝宗给他在水原建的厢房,搬到了这里。那时他81岁。听说建在绿雨堂旁边的文物展览馆里有尹斗绪的亲笔自画像和《朝鲜全图》,但因为担心被盗,所以挂的是复制品,再加上大雨滂沱,我们便折返了脚步。
尹善道遗迹保留最多的地方是甫吉岛芙蓉洞。现在这里行政上归属于莞岛,但在当时,船只进出都是在海南白浦。现在莞岛和海南葛头里码头之间,每半小时就有一班渡船往返。白浦村有一处海南尹氏家族的别墅。尹氏家族从尹善道的爷爷起就致力于把滩涂改造成农田,到尹斗绪这一代,规模已经相当大,于是在此修建了用于管理田地的宅院。在尹斗绪的真景山水画中就有一幅《白浦别墅图》。
外国游客参观芙蓉洞庭院,一定会被这位朝鲜王朝时代富有贵族的审美和风韵所折服,为与自然和谐相融的巧妙设计叹为观止。据说如果有客人来访,还会在庭院对面的山坡上击鼓迎客,外国游客一定会对此赞叹不已。但是,韩国人心里却会五味陈杂。建造了这座庭院,在这里安逸享乐的尹善道与传统信奉清贫、与民同乐的儒士精神或生活是背道而驰的。他生活的年代发生过两次大的战争,农田荒废,百姓穷困潦倒,这让人很难完全接受他以自然为友的高洁品性。
他取材甫吉岛完成的时调作品《渔父四时词》,词句凝练,描写生动形象,在韩国文学史上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就像他在序文里写的一样,这首诗中的叙述者——渔夫只是为了表现“齐声同唱、合力划桨的别趣”而设置的风景中的一个元素。即便如此,也不能对他因为政治斗争三次遭流放,对他为国家深感忧愤视而不见。这也是我无法信步畅游美丽芙蓉洞庭院的原因。
甫吉岛的美景首选礼松里海域,作业船漂浮在那里的鲍鱼养殖场海面上。周边的卵石海滩和常青树林也是热门景点。
大兴寺与美黄寺
在海南文化院的帮助下,我们有幸从原海南地区保健所所长全国成(70岁)那里了解到了海南的现状。他让我们看到了海南人已被遗忘的一面——温和与勤奋。他曾在大学里以特邀教授的身份教过社会福利学,他一直为自己因为家境贫寒而不得不从小自立感到自豪。他主动要求给我们做向导,在汽车行进途中,我们聊起了一些轻松的话题。花源面在海南也是最偏僻的地区,现如今已经成为韩国最大的越冬白菜产地和腌白菜供应地。自从与木浦通了公路以后,这里地价大幅上涨,听他说到这里,我们感慨得直拍大腿。他说,不过40年前,还有“去花源要一整天”的说法。
这让我想起了一段浸满汗水的往事。为了全面调查补给物资,我曾经徒步走遍了海边的哨所。他接着又说,这里通过围海造田获得的耕地面积在韩国最大,但也因此改变了海洋的流动路径,以前只要想抓就能盛满一大水壶的细爪章鱼和数不清的大弹涂鱼已经销声匿迹了。听到这,我们都叹了一口气。
开发可以随时改变文化遗址的状况和居民心态。他还告诉我们,在通往大兴寺的路口建了很多新餐厅,而有200年历史的游仙旅馆关门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领着妹妹千里迢迢来看我,我陪母亲游览了被大雪覆盖的大兴寺,当晚,我们就是并排躺在游仙旅馆的暖炕上,说着家里的烦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据说,朝鲜王朝后期著名书法家金正喜(1786-1856,号秋史)在流放济州途中曾为拜访好友草衣禅师而来到大兴寺,他取下了挂在大雄宝殿上由当时的著名书法家李匡师(1705-1777)书写的匾额,挂上了自己的题字。将近8年以后,他结束流放生涯,在返回途中再次来到这里,重新挂上了李匡师的匾额。这个说法似乎是真实的。“秋史渡海返乡后无拘无束,自成一派。”朝鲜王朝末期开化派先驱朴珪寿(1807-1876)的评价更为这一说法增加了说服力。草衣禅师还是茶道名人,他晚年居于一枝庵,一枝庵因此被誉为茶文化圣地。即使是从大兴寺到那里,也要再走40分钟的山路。
美黄寺的变化更加糟糕。仅存的三四座建筑依稀保留着寺院的旧貌,这里筑起了石墙,入口处立起了通常只能在大寺庙见到的四天王像,听说还推出住宿体验活动,看来经济状况大有改善。曾有樵夫或修行僧人走过的狭窄老路也得到了修葺,从美黄寺通到地角村,还被冠上“达摩古道”这样古朴的名称,如今已经小有名气。大雄宝殿没有重绘丹青,原样保留了旧貌,让我这个步入老年的旅人感到一丝慰藉。比起法事的荣耀或辛劳,我最初的感受是恍如隔世。
我第一次见到美黄寺是到达摩山砍胡枝子。用胡枝子做扫帚,不仅可以打扫练兵场上的落叶,还可以除雪。尽管这里的冬天不会寒风凛冽,冰天雪地,但每年冬天也都会有一场大雪在夜里悄然而至,胡枝子扫帚是清理积雪的最佳选择。举头望去,满眼的怪石嶙峋,像屏风一样排列。低头俯视,海面上的小岛好似未睁开眼睛的小狗把头埋进母亲的怀抱,一对年老的僧人夫妇(在韩国,个别宗派允许僧人结婚)并排坐在僧舍檐廊的尽头。我不记得自己是否跟僧人讨过水喝,也不记得红色夕阳是否正向茫茫大海的另一端掉落。
花源面一带的白菜地
头轮山大兴寺
尹斗绪故居
狮子峰地之角观景台
地之角
与海南有着相似地理环境和名称含义的另一个地方叫南海,但两者不同。南海是指南边有大海的土地,是面向南部海域的地方。而海南则是指大海的南边,意为从大地尽头走向新世界——大海的南边。在古代海洋文化繁盛时期就是如此,在作为人烟稀少的流放地时期,这大地尽头同样具有一种力量,它让人坚强活下去,直到重返故土。这片土地所具有的这种开端与尽头并存的意象令无数纯朴诗人诗兴勃发,也有人竭力对抗这种反差鲜明的命运,诗人金芝河(1941-)就是最极端的代表。
他的作品《五贼》以独特的形式讽刺了视贪腐为儿戏者的腐败乱象,此后,在20世纪70年代韩国民主化进程中,每当发生尖锐的社会矛盾,他都站到了最前面。在经历了逃亡、被捕、入狱、严刑拷打、赦免之后,身心疲惫的他于1984年与家人一起回到母亲的故乡——海南。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可是他却没有融入其中。就在这时,他在这里看到了“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一起涌入,一起高喊,一起哭泣,一起捶胸顿足,忍住眼泪,低头前行”的景象。在黑暗、不祥、潮湿的意象中,他发现了一种“死而复生”的抽象存在——“爱怜”。
“站在大地尽头/站在无处可去的大地尽头/没有退路的穷途/或者变成鸟儿飞上天空/或者变成鱼儿潜入水底/或者变成风,变成云,变成鬼/否则无路可走的大地尽头/独自站在那里呼喊……”(《爱怜》,1985)
此后,为了接受精神治疗,极度虚弱的他不得不离开海南。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晚年提道,他在舒伯特的“无宗教色彩的忧郁”旋律中“发现了思维变得敏锐的关键”,即“我们想要行走,所以我们需要摩擦。请回到粗糙的土地。(《哲学研究》)。电影《钢琴教师》的原著小说作者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呼吁人们走出愚昧,不要再把永远属于胜利者的“健康”作为主要判断标准。“‘健康’?多么愚蠢的鬼话!所谓健康,不过是对现状的美化。”也许,那些摒弃了“健康”标准的人会从即将思维枯竭、精神崩溃的抑郁中自己走出来,发现全新世界。我想给他们看海南这片“粗糙的土地”。(徐俊译)